（楊肅獻）新政府高中歷史課綱的修訂是「向上提升」？抑或「往下沈淪」？

——為台灣高中歷史教育的未來祈禱！  

作者：楊肅獻（台大歷史系教授、前95/98歷史課綱小組委員）
　　　　　　　　　　　　　　　

春節前夕，「南方電子報」刊出一篇有關最近馬政府修訂「高中歷史課綱」的報導文章 —〈新政府撥亂反正？還是歷史教育大復辟？──高中歷史課綱要改成怎樣，請大家來關心！〉讀起來令人驚心。文章中，作者周婉窈教授以嚴肅的心情，將她最近參與教育部高中歷史課綱修訂小組工作的一些經驗與觀察，公諸於世，希望能引起社會輿論的關注與討論，以監督馬政府的教育部，切莫把意識型態的黑手，伸入台灣高中歷史課綱的修訂中，俾使課綱的修訂回歸歷史學的專業，讓台灣的高中生能夠接受一個自由、正常的歷史教育。 

讀完這篇報導，內心深受震撼，對台灣高中歷史教育的未來更深感憂心。我曾經全程參與95與98歷史課綱的編訂，也體驗過台灣的保守基本教義派的惡意攻訐，甚能體會周教授的那種憂慮，因此也覺得有必要出來說幾句話，協助大家瞭解95與98歷史課綱的內涵與精神，讓社會來公斷，最近馬政府教育部修訂高中歷史課綱的一些作法（如周教授文章所揭露的），就學術與教育而言，到底是健康的？或是不健康的？是一種學術的「向上提升」？或者是「往下沈淪」？

◆   被曲解的高中歷史95暫綱、98課綱

台灣新高中歷史課綱的編訂，打從開始就不斷遭到史學界一群保守基本教義派與強勢媒體的污名化。他們特別是對新課綱把「台灣史」獨立成冊與部分中國史內容融入世界史，大肆抨擊，說這是「台獨課綱」、是「腰斬中國史」。事實上，那是在意識形態作祟下的一種刻意曲解。當時，課綱小組之所以做這樣的安排，是經過多次討論，審慎考慮的結果。同時，這些新安排也正是95/98課綱的重要創新之所在，應契合二十一世紀新的台灣公民教育的需要。

「95歷史暫綱」與「98歷史課綱」的基本架構與核心理念相同，只是內容上做部分的調整。這兩個課綱的基本理念有三：其一、以培養歷史的核心能力為主，而摒棄舊式的意識型態灌輸。台灣的舊高中歷史教育，基本上是一種「民族精神教育」，目的是灌輸一種虛妄的「愛國」意識。有關這一點，只要拿95/98課綱與過去的舊統編本相對照，就可清楚看出。新的歷史課綱希望回到歷史學科的本質，以培養學生的歷史學科能力為主，至於學生個人的價值觀或世界觀，應由學生來自我養成，而非由國家來強制灌輸。後來，歷史科教科書審查小組也嚴守此一精神，所以目前各版的高中歷史教科書都已看不到意識形態的說教，這毋寧是台灣中學歷史教育的一大進步。

其二、歷史教學的取向應是「略古詳今」。在威權時代，台灣的歷史研究與教學基本上是「詳古略今」。當時，由於政治的敏感，台灣史學界大都閃避中國當代史，台灣史更是大的禁忌。我們的歷史研究大都投注在近代以前的中國古代史，學校的教學，從小學到大學，基本上也是如此。我們的學子對仰韶文化、周代井田等可能朗朗上口，卻對國共內戰、二二八事變等當代歷史不甚了了。這是歷史教育的大扭曲，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的歷史教育是如此的。95/98課綱試圖導正此一現象，希望學生多學習一些近、現代史，而少學習一點古代史。因為，近、現代史與我們生活的世界最接近，對瞭解我們當代處境最有關連。一個二十世紀的人，居然對二十世紀的歷史茫然無知，不是很奇怪嗎？但那正是我們過去的舊歷史教育。

其三、歷史學習的順序應是「由近及遠」。我們認為中學歷史教育應從我們周遭的歷史開始，然後由近及遠地擴大範圍，所以95/98課綱安排的教學順序是先台灣史，其次是中國史，再次是世界史。我們認為：首先，作為一個台灣公民或中華民國國民，對生於斯、長於斯這塊土地的歷史，理應先有所認識；其次，中華文化是台灣文化的重要根源，因此我們的學生也需熟悉中國史；其三，台灣是一個海洋國度，從南島文化開始到今日，一直處在全球網絡中，此一網絡深深影響台灣的歷史與命運。而且，新世代的台灣青年也需要有更廣闊的世界觀。因此，世界史遂成為新課綱的一大重點。這樣的安排符合正常的教育理念，世界各國的歷史教育莫不如此。但這樣的安排卻橫遭保守基本教義派的攻訐。他們提出了許多似是而非的批評，裡面充滿義和團式的措辭，卻看不到具學術說服力的理由。

◆契合21世紀高中歷史教育需要的95暫綱、98課綱

除了課程理念與架構的創新外，在歷史教學的內容上，95/98課綱還有幾個相當重要的安排，但大都被論者、甚至教師所忽略。略述如下：

其一，高一台灣史安排有「四週」的「留白」，這八個小時的留白，原是希望高中教師能利用多元的方式，引導學生認識「在地」的歷史，而非拿來補教中國史。例如，馬公高中教師應利用這些時間教澎湖的歷史，而金門高中的教師則教金門的歷史與文化，其他縣市類推。這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教學安排，可以讓台灣史的教學落實到在地精神。但可惜的是，多數教師似乎都沒有能掌握到這個精神。不少高中歷史教師心態極其保守，一心只擔心中國史教不完（有甚麼歷史是教得完的？），就違背95/98課綱精神，把這四週留空挪去教中國史。

根據周教授的文章，台北市某菁英女中的歷史課教師甚至建議，高一歷史課先教完中國史，剩下的時間才教授台灣史，所持理由是，國小與國中已教過台灣史了，高中台灣史沒有甚麼可以再教的了。這樣的觀念實在似是而非，不知道他們在大學或研究所的歷史教育是怎麼受的？其實，台灣史的教學資料非常豐富，而且取得方便。高中歷史教師們正應該利用高中生對台灣史相對的熟悉與資料的便利，引導學生去「作歷史」，以培植95/98課綱導言所訂的歷史科「基本能力」，才符合高中歷史教育的目的。高中歷史教學如果只是計較內容是否教得完，而忽略學科能力的養成，則這個學科是否有存在價值，老實說令人懷疑。

其二，95/98課綱相當重視世界史。課綱小組覺得二十一世紀的台灣人須要有一個廣闊的世界視野，因此高二歷史全部安排世界史。課綱世界史的內容相當創新，主題安排也很用心。大家都知道，世界史包羅萬象，要編入教科書，內容上必須有所選擇。那麼，一個台灣公民應學習那些世界史知識？課綱小組受到聯合國「世界遺產」概念的啟發，主張台灣人也是世界公民，因此世界文化傳統不應被視為外國文化，而應視為「我們的」共同文化遺產。基於這個觀念，高中世界史編入的內容，都是一些「活的文化遺產」（living heritages）。例如，希臘的民主政治與羅馬的共和體制，雖是古典文化，但仍具有現代意義；中古世界三大宗教，依然是現代的主要宗教。又如，近代早期世界史以「近代國家的興起」、「資本主義的發展」、「近代心靈的形成」三大主軸編排，因為這些是構成近代世界的要素，現代台灣文化的發展也是其中的一環。

95/98課綱世界史的另一個特色，是把部分台灣史與中國史的內容編入世界史之中。我們認為，台灣史或中國史雖有其獨特性，但也應是世界史的一部分，與世界各地的文明都進行過有意義的互動。既然如此，把部分台灣史或中國史編入世界史，應可以彰顯台灣史或中國史在世界文化中的意義。但是，此一創新的安排，卻引起許多中國文化本位主義者的不滿。最初，在95課綱中，我們把中國明朝以後的歷史編入世界史中，這一方面可以抒解高一下中國史編成一冊，內容太擁擠的難題，另一方面也可以讓學生在更廣闊的架構中理解中國史。但是，這樣的安排卻被惡意曲解成是把「腰斬中國史」、「把中國史變成外國史」。台灣這批中國史基本教義派，心態之保守、歷史理念之僵固，可見一斑。中國史編入世界史後，就會變成「外國史」？難道中國不屬於這個地球，是外星系國家？想法真是奇怪、荒謬。

此外，95/98課綱的世界史也盡力突破「歐洲中心主義」，範圍上儘量達到真正的「世界」架構。讀者如果看一看95/98課綱，就可以發現，從文明的起源到當代世界史，課綱都是東西文明並列。就世界史的架構言，我相信這個綱要是經得起考驗的，與世界各先進國家高中歷史課綱相較，也絕不遜色。

但是，台灣的中國史基本教義派對能開拓台灣高中生世界視野的世界史卻興趣缺缺。他們的代表在課綱修訂小組中力推的「甲案」（見周教授文章附件），在世界史方面觀念上的陳舊，令人驚訝。這不禁要讓人質疑其學術水準。例如，「甲案」把「世界史」界定為「西洋近代史」。這不但遠不如他們極力想回復的「88課綱」，而是要回到舊的教育部統編本時代的課程了。統編本時代的高中歷史第四冊確實是「西洋近代史」，但88課綱的歷史教學早已是「世界文化歷史篇」與「世界文化史」了。此外，他們擬訂的內容也都非常傳統，沒有任何創新，實在不值得多費唇舌批評。看到「甲案」的「世界史」，我們感覺時光似乎在倒退，彷彿要回到十九世紀的史觀。各位關心台灣歷史教育的朋友，你可以接受這樣的世界史綱要嗎？

◆新政府以政治力強行擱置98課綱

從95歷史暫綱到98歷史課綱，整個課綱的編訂過程其實相當嚴謹、專業，內容也很包容、創新。讀者們如果有機會實際去看一看95與98高中歷史課綱的內容（這些都可在教育部的網站上找到，過去絕大多數批評這個課綱的人，我敢說都沒有真正研究過這個課綱，只是隨著媒體的片面報導，人云亦云，胡亂批評一通），應可看出那是一個試圖擺脫極權時代舊思維，能夠適當反映新的史學研究成果，並且兼顧台灣、中國與世界視野的歷史課綱。這樣一個課綱，應能符合21世紀台灣高中歷史教育的需要。我相信，這個課綱雖不完美（沒有一個課綱是完美的），但比較起來仍是1950年以來台灣學界編得最好的一個歷史課綱。

 　　

不過，自從馬政府當政以來，這個綱要就因「不符合」馬政府的意識型態，未經正當的程序即被教育部強行擱置了。去年初，馬政府的教育部成立了一個課綱修訂小組，並在小組裡面特別安排一些欽定「學者」（根據周教授的陳述，其中甚至還有非歷史學界出身的「專家」，怪不怪異？）意圖強勢主導，欲強行依他們的意志，重新編訂一個符合馬政府意識型態，但卻完全背離台灣社會現況，更違反嚴肅的學術原則的歷史綱要。這是關心台灣高中歷史教育的人最感到不可思議之處！

 如果馬政府「指定的」修訂小組成員的意志遂行，那麼，可以預期，未來台灣高中歷史教育精神與內涵將會倒退到過去一黨專制時期，甚至還不如。因為一黨專制時期國民黨至少口頭上還講「自由」、「民主」，骨子裡還講「反共」，但馬政府指定的那幾個修訂小組成員，按照周教授的觀察，其意識型態之保守，簡直匪夷所思。他們不但企圖矮化台灣史，也輕蔑世界史，甚至意圖曲解中國史。例如：他們主張高中歷史有關中共歷史部分應多談鄧小平的改革開放，而避談三反、五反與文化大革命等重要議題（詳見南方電子報周教授文章）。這可說完全是不顧歷史學求真的學術精神，其心態的保守遠甚於對岸的中國學界。

據說，馬政府的教育部最近又再度重組「高中歷史課綱修訂小組」，排除掉原小組中幾名堅持學術理念的高中老師與大學教授，當然也增加一批新成員，並準備在今年春節過後快馬加鞭，快速完成99歷史課綱的修訂，並公佈實施。我們盼望這個新的小組能夠發揮學術良知，回歸學術專業。假如這個新小組的作法沒有改變，那我們就只好為未來的台灣高中歷史教育祈禱了！

高中歷史教育是培養未來健康的台灣公民的一個重要環節，作為曾參與95與98歷史課綱編定工作的一員，個人對新政府教育部有關高中歷史課綱修訂種種違反學術精神的作為，不敢苟同，也相當憂心。

 高中歷史課綱的修訂是一個重要的公共議題，將會影響到未來台灣的歷史教育與公民教育，也必會影響到台灣民主政治的內涵。希望社會各界，特別是學界與高中教師們，能一起來關心。如果我們能發出一些聲音，引起輿論注意，或許可以發揮一些監督力量，讓新的歷史課綱修訂小組不至罔顧學術良知，修訂出一個不符合學術精神與社會期待的課綱。若能如此，則台灣歷史育甚幸！台灣社會甚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