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出處:《清華歷史教學》第九期,1998年3月;《清華歷史教學》為張元教授推動、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暑期中學教師進修班主辦的刊物,目的在於提倡並推動歷史教學的研究。)
我平常對歷史學的性質與功用之類的話題,固然有很多的疑惑與省思,也作了一些與 民眾有關的社會歷史與文化史的研究,但絕大多數的著作與閱讀都是學院 式的。所以剛開始碰到如何寫好一本高中歷史教科書的問題時,確實有些不知所從。現在書稿初步草成,我願意從自己的寫作經驗中提出一些想法。
我們願意參與新教科書的寫作,很大的原因是對舊教科書的不滿。這些不滿,大致可以作下面的歸納。首先,我們覺得舊教科書太偏重政治、外交史的細節描寫。其 次,在近代史部分,觀點顯然太過官式,給人一種寫國民黨黨史的感覺。第三,在寫作技巧上,我們也有不同的看法。傳統的寫法,一方面枯瑣,一方面有太多不必 要的細節,我們實在不知道,要高中生去背誦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日本軍或政府軍打到哪裡有何意義?學生有必要知道什麼是臨時約法的內容?哪個軍閥和哪個軍 閥混戰的過程?或每個條約的詳細內容嗎?說實話,有幾個學院派的專業史家記得這些細節?我們應該讓千千萬萬的高中生記誦這些瑣碎的,只有極少數的專家感到 興趣的細節嗎?如果容我說句稍微激烈的話,這樣的教科書簡直像「斷爛朝報」了。
基 於對舊教科書這樣強烈的不滿之情,我們希望換我們來寫,至少要寫一些有趣一點的內容。雖然我們在長久的學習過程中,讀過各式各樣新穎有趣的史學理論,但我 們仍覺得,寫給高中生(或一般人)的讀物,特別要重視故事性和敘事技巧。這樣的看法,一方面符合中國最古老的史書記傳傳統,一方面也反映了最新潮的史學趨 向之一。我們希望寫出來的書,第一要讓學生讀得下去,然後才有可能把我們在敘述之後的一些大的觀念或信念傳遞出去。
因 為有這樣的看法,所以我們在寫作過程中,非常注意對人物的描敘,這一方面是因為歷史畢竟以人物為主角,一方面也因為人物傳記是最適合說故事的體裁。我們描 述的人物包括帝王將相、思想家、學者、藝術家,到叛亂事件的領袖、民間教派的教主,希望藉此能反映歷史的複雜面貌。我們描述一些天資卓越的明星、英雄人物,也描寫一些知名人物生命中的挫敗,和困而學之、努力不懈的歷程,希望藉著一種不說教的方式,給學生一些啟發。
此外,我也用了相當篇幅,用比較同情的態度,分析民眾叛亂領袖或群眾起事的背景和宗教領袖受民眾信奉的原因。這種對下層社會的描述,正是傳統教科書所最缺乏的。
在人物之外,我也介紹了一些在學界相當重視的觀念或課題,像士紳社會、城市文化、大眾文化、流行娛樂等。我們希望跳脫舊教科書偏重政治、外交、軍事的弊病, 寫出一個包括文化、思想、社會與生活的「整體歷史」(total history)。 在一本小小的教科書中,想要作到「整體歷史」的規模,似乎聽起來有些妄想。但最起碼,我們希望學生能透過教科書的介紹,對歷史的寬廣 面,有一個初步的了解。希望他們能體認到,歷史和歷史課本,原來都和生活息息相關的。這種「整體歷史」的取徑,當然有其背後的理論背景(如年鑑學派),但 主要也是因為當前中國史的研究,已容許我們對這些課題作一些初步的整理和概論。這本教科書的寫作,在理念上固然受到新的史學思潮的影響,在實際的寫作過程 中,其實援引了相當多新的研究成果。我們試圖把學院派的研究,作一番整理,用比較淺顯的言辭,介紹給一般的讀者。
在 敘事技巧上,我們也意圖擺脫過去那種似乎什麼都交待,卻好像什麼都沒交待的蜻蜓點水式(或像施政報告或政黨文宣式)的寫作方法。任何的歷史寫作,都是一個 選擇和遺漏的過程,教科書尤其如此。我們選擇的辦法是針對某一個時代或某一個議題最重要的兩、三點,作比較深入的分析。我們相信,這樣反而可能對時代風貌 有更好的呈現。重點式的分析可能讓學生印象深刻,蜻蜓點水式的描述,卻可能如船過水無痕,考完就忘了。我們希望學生在看完新的教科書後,一直還能記得幾個 觀念,幾個頭角崢嶸的人物。
在 這些比較輕鬆的敘述之後,我相當著重的一個課題是民主化的過程,和對強暴政治力的抗 衡。我也試圖讓學生對現代化有非抽象化的了解(我用了報紙、鐵路、學校、上海的生活作例子),希望他們對這個觀念的複雜意涵(如外國勢力在這個過程中的正 面角色和負面影響,開發帶來的正反面衝擊),透過具體的資料,而有比較深刻的體會。有些價值(如民主)是絕對的,有些觀點則非黑白立判,所謂「歷史思維」 的訓練,第一步應該就是對問題的複雜性(如觀點的問題,正反兩面的意見等),作比較多的了解。
和學院式的論文相比, 教科書的寫作顯然更有挑戰性。在新的寫作方式中,體會到創意所帶來的喜悅。我唯一擔心的是,我們這種基於史實,有嚴格學院訓練為基礎的創意,會受到現行審 查制度的束縛。我們不懼怕批評,更歡迎所有對於史實的修正意見,但卻不贊同根據現行的課程綱要,作為審查的依據。如果要求所有的課本都要根據綱要,千篇一 律地在某章某節寫些什麼,那就採用欽定教科書好了,還奢談什麼開放和改革?用一個過了時的課程綱要來規範或限制教科書的寫作,不等於漠視過去二、三十年, 中外史學界所有對史學理論的探討和研究成果的累積嗎?我的具體建議是:教育部和編譯館應修正現行的課程大綱,訂定每個時代必須處理的基本課題,而不用對章 節的細部內容作僵硬的限制。否則既抹煞創意,也違背了開放和改革教科書的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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